结婚以后,老公常常好奇地问起我关于你的事,我总是只言片语简单地应付,不愿太多去回想。童年时光因为父母的不睦没有太多快乐可言,而你,也只留在我幼年的记忆里。
比我懂事的你,也为那样的家庭氛围难过,这,是不是你那么早离开我们的理由。
你大我六岁,颇有小母亲的风范,妈妈出差了,你就得替我洗澡,给我梳头,教我打红领巾的结,因为我一遍两遍学不会而骂我笨。
调皮的男孩子跟在我背后丢石头子,你回过头去“哎——”一声,那一声哎其实没什么震慑力,但是,我觉得很自豪,每个小孩子都希望有一个哥哥或姐姐吧。
他们愿意做“跟屁虫”,他们觉得有一个强于父母的保护神,因为父母是不会为了孩子被人扔石子这样的事出头的。
不过,再怎么样,你还是一个孩子。妈妈从外地带回来的头花玻璃珠手链,分成两份给我们,写在两张纸条上,我把纸条藏起来了,一个人对着那一堆漂亮东西。
你回来了,我说东西全是妈妈买给我一个人的,你眼圈就红了,后来你找到了纸条,发现妈妈没有厚此薄彼,给我俩的东西是一模一样的,就笑了,你也没有找我“算账”,只欢喜地去欣赏自己的宝贝了。
爸爸也很爱你的,你读初中了,他斥“巨资”给你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,当时那是最时髦的东西了。
你迫不及待地要上街去学,你歪歪扭扭地骑,爸爸扶着车后座,我太小,羡慕地跟在后面边走边看,后来你撞到了一个老农的板车,爸爸只好去跟人赔礼……
许多年以后,我还觉得那是我记忆中家庭生活最温馨的片段。我读初中后,也买了一辆自行车,那时好多可选的牌子了,我还是要买凤凰牌的。
老公问我你漂亮吗,我想是的,你白皙,鸭蛋脸,穿一件水蓝色的短裙,那裙子,让我总嫌自己长得太慢,因为你答应等我能穿的时候送给我。
你的美,还没来得及绽放就憔悴了,我总记得你苍白着脸拉住我问,甚至是央求“告诉我,我得的什么病”,旁边,没有一个大人。
我当然是知道的,并且差一点就要告诉你了,要知道,让一个九岁的孩子守住一个秘密是多么难,何况,我在你面前从没有任何秘密,在可我还是守住了。
至今为止,那仍然是为数不多的我对自己所做的极满意的一件事——我轻轻说出了一个我不了解的病的名字,那是所有大人用来安慰你的一种可治之症。
你满足地躺下来,你相信大人会骗你,亲爱小妹妹不会骗你,小孩子还不会骗人。我呆不住了,飞似的逃跑。
后来我才知道,我为什么呆不下去。是谁说的,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撕碎给人看,悲剧,我不爱看,我永远也不爱看。
你离开以后,你的头花、手链,你的蓝裙子,所有的好东西都归我一个人了,再也没有人跟我争了,可是,我长大了,大得对那些东西再也没有兴趣了。
我唯一还有兴趣的,原谅我,是翻翻你以前藏着不给我看的日记本。
十六岁的你写着:我的妹妹身体不好,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小孩,我总是替妹妹难过,如果老天可以让她健康,我愿意代替她得病……
姐姐啊,你知不知道,有“一语成谶”这句话,这样沉重的许诺,怎么可以轻易地讲。
你还写:我的妈妈,她是个好妈妈,可是她不是个好妻子,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和爸爸吵架,我以后结婚了,不但要当个好妈妈,还要做个好妻子,我要有一个幸福的家……
姐姐啊,如果你的“许诺”让我们天人永隔,那么让还在尘世的我来延续你未完的心愿,让我尽最大努力来做个好妈妈,做个好妻子,我来经营一个幸福的家,好不好?
老公又来问:她到底得的什么病呢?
我无力地回了一句:你怎么那么关心这些事。
他说:我怎么能不关心,关心她就是关心你,你们是一个枝桠上开出的并蒂花啊。
呵,是的,不论你为青春少女、我为小小蒙童的过去,还是你在天上、我在人间的如今,你似乎从没远去,我们血脉相连,四目相望,精神相依。我们,是一对并蒂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