芳草当初是一个弃婴,也许是计划生育导致重男轻女的结果,也许是男欢女爱后不负责任的抛弃;总之,是田野把她捡回家收养的。那年他在车站的垃圾堆边看见了这个漂亮、安静的小女婴,许多人在围看着,他拨开人群,走上前,那女婴对他粲然一笑。田野没说二话就抱起来,他给了女孩一个家,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——芳草。
田野的身世也很悲凄,他的父母都是才华横溢的中学教师,却没有逃过那场十年文革浩劫,他们都被打成右派分子,愤懑中双双弃世。田野自然也受株连,发配农村劳动改造,相恋多年的女友马兰也劳燕分飞了。他从此孑然一生,直到而立之年招工回城时在车站捡回了芳草。女孩管田野叫叔叔。童年在芳草的记忆里衣食无忧,并没有太多不愉快,只是有件事却让她不能忘怀。
上学时,班上有几个调皮的男生经常骂芳草是“捡来的野种”,女孩就哭着回家,告诉田野。第二天田野特意到校接她放学,找到并问那几个男生:谁说她是野种?小男生们一见高大魁梧的田野,都不敢出声。田野吓唬道:下次谁再这么说,让我听见的话,我揍扁他!有人嘀咕:她又不是你生的,就是野种。
田野牵着女孩的手,回头笑骂道:可是我比亲生女儿还宝贝她,不信哪个站出来给我看看,谁的衣服有她的漂亮?谁的鞋子、书包比她的好看?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面包,你们吃什么?小孩子们顿时气馁。自此,再没有人骂过芳草是野种。女孩大了以后,想起这事,总是痴痴失笑;毕竟她的生活较之一般弃儿,要幸运得多。
芳草最喜欢家里的书房。满屋子的书,明亮的大窗子下是田野的书桌,有太阳的时候,他专注工作的轩昂侧影似一幅逆光的画。芳草总是自己找书看,找到了就窝在沙发上。隔一会儿,田野会回头看她一眼,他的微笑,比冬日窗外的阳光更和煦。看累了,她就趴在田野肩上,静静地看他画图撰文。他笑问:长大了也做我这行?她撇嘴:才不要,晒得那么黑,脏死了。田野是个建筑工程师,但风吹日晒一点也无损他的外表,他永远温雅洁净,风度翩翩。
断断续续的岁月里并不是没有女人差点进入田野的生活的。
记得芳草10岁的时候,曾经有一次,田野就差点要和一个女人谈婚论嫁。那女人是个老师,精明强干,漂亮动人。不知道为什么,芳草就是不喜欢她,总觉得她那脸上的笑像贴上去的,田野在场,她就对芳草笑得又甜又温柔,不在场的时候那笑就变戏法似的不见了。
有天芳草在阳台上看图画书,她问芳草:你的亲爸妈呢?一次也没来看过你?芳草呆了,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她叹息了两声,又说:这孩子,是个傻子,难怪父母不要你。芳草怔住了,忽然,田野铁青着脸走过来,牵起芳草的手,什么也不说,就回了书房了。
晚上芳草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哭。田野走进来,抱着女孩说,不怕,芳草不哭。后来就不再见那女老师上他们家来了。再后来就听说他们彻底分手了。田野一再说,这女人心不正,娶了她,芳草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的。
他们就这样一直情同父女,义同兄妹,相依为命。田野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,包括让女孩健康顺利地度过青春期。
芳草考上同城的一所大学后,因学校离家很远,就住校,周末才回家。田野有时会问女孩:有男朋友了吗?芳草总是笑笑,不作声。学校里倒是有几个还算出色的男生总喜欢围着女孩转,但她一个也看不顺眼:A君倒是高大英俊,无奈成绩三流;B君功课不错,口才也甚佳,但外表实在普通;C君功课、相貌都好,气质却像个莽夫......她很少和男同学说话。在她的眼里,他们都幼稚肤浅,遇到女孩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,太着痕迹,失之稳重。
芳草20岁生日那天,田野送她的礼物是一枚红宝石的戒指。这类零星的首饰,田野早就开始帮她买了,他的说法是:女孩子大了,需要几件像样的东西装饰。吃完饭他陪她逛商场,芳草喜欢什么,只要开口,就马上买下。
回校后,敏感的芳草发现同学们喜欢在背后议论她。因为特殊的身世,她已经习惯人家议论了。直到一个要好的女同学,私下把她拉住道:他们说你有个年纪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,据说有好几个人看见你跟他逛商场,亲热得很呢!说你难怪看不上这些穷小子,原来是傍了个孔方兄!芳草莫名其妙,继而略一思索,脸就慢慢红起来。芳草并没有解释,仍然静静地坐着看书,脸上的热久久不散。
芳草周末回家,照例大扫除。田野的房间很干净,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。那是件浅咖啡色的,买的时候他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鸡心领的,是芳草执意挑中的这件。当时田野笑着说:好,就依你,看来芳草是嫌我老了,要我打扮得年轻点呢。此时,芳草慢慢叠着那件衣服,微笑着想着那些零碎的琐事。
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芳草发现田野的精神状态非常好,走路步履轻捷生风,偶尔还听见他哼一些歌,倒有点像芳草考上大学时,他的喜悦样子。星期五芳草就接到田野的电话,要她早点回家,出去一起吃晚饭。
他刮了胡子,换上新衣。芳草狐疑:有人帮你介绍女朋友?田野笑:我都老头子了,还谈什么女朋友,是隔壁的邱叔叔,还有一个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,一会儿你叫她马阿姨就行了。田野告诉芳草,前段时间他和当年分手的恋人马兰联系上了,只是她丈夫几年前去世了,这次重见,感觉都还可以,如果没有意外,他们准备结婚。
芳草漫不经心地应着,她渐渐觉得脚冷起来,慢慢地往上蔓延。到了饭店,芳草很客观地打量着马兰:微胖,但并不臃肿,眉宇间尚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韵;和同年龄的女人相比,她无疑还是有优势的。但是跟英挺的田野站在一起,她看上去老得多。
马兰对芳草很好,很亲切,一幅爱屋及乌的样子。到了家,田野问芳草:你觉得马阿姨怎么样?芳草说:你们都计划结婚了,我当然说好了。芳草睁眼至凌晨才睡着,回到学校就病了。发高烧,撑着不肯落课,只觉头重脚轻,终于栽倒在课室。醒来躺在医院里,说着胡话,还在挂吊瓶。田野坐在旁边看书。
芳草疲倦地笑:我这是在哪?田野紧张地来摸她的头:总算醒了,病毒性感冒转肺炎。你这孩子,总是不小心。芳草笑:要生病,小心就能够避免?
田野除了上班,就是在医院陪伴芳草。芳草每每从昏睡中醒来,就立即搜寻田野的身影,要马上看见,才能安心。她凄凉地想,如果我病,能让他天天守着我,那么我何妨长病不起!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。田野在芳草房门口摆了张沙发,晚上就躺在上面。略有动静,他就爬起来探视。芳草想起更小一点的时候,她的小床就放在田野的房间里,半夜要上卫生间,就自己摸索着起来,但田野总是很快就听见了,马上打开灯说:芳草小心啊。一直到她上小学,才自己另外房间睡。
马兰买了大捧鲜花和水果来探望芳草,芳草礼貌地谢她。芳草梦见田野和马兰结婚了,他们都很年轻,马兰穿着白纱的样子非常美丽,而芳草这么大人了,居然充当花童的角色。田野愉快地微笑着,却就是不回头看芳草一眼。芳草猛地坐起,醒了;半晌,又躺回去,绝望地闭上眼。黑暗中芳草听见田野走近来,接着床头的小灯开了。他叹息:做什么恶梦了?哭得这么厉害。芳草装睡,然而不争气的眼眶就像漏水的水龙头,眼水顺着眼角流向双耳边。田野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去擦那些泪,却怎么也擦不干。
这一病,缠绵了十几天。等痊愈,他们都瘦了一大圈。田野说:还是回家来住吧,学校那么多人一个宿舍,空气不好。他天天骑摩托车接送芳草。芳草脸贴着他的背,心里总是忽喜忽悲的。以后马兰再也没来过他们家。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,芳草才确信,马兰也和那女老师一样,是“过去时”了。
芳草顺利地大学毕业后就职。她愉快安详地生活着,没有旁骛。既然彼此一时都不挑明,那么就这样维持现状也是很好的。但上天不肯给芳草这样长久的幸福,田野在工地上晕倒了,医生诊断是肝癌晚期。芳草痛不欲生,却仍然知道很冷静地问医生:还有多少日子?医生说:一年,或许更长一点点。
芳草把田野接回家。他并没有卧床,白天芳草上班,请了一个钟点工看护,中午和晚上就自己照顾他。
田野笑着说:看,都让我把你拖累了,本来你应该是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呢。
芳草也笑:男朋友?那还不是万水千山只等闲。每天吃过晚饭,他们一起出门散步。她挽者他的臂。除掉比过去消瘦,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。在外人眼里,这何尝不是一幅天伦人乐图,只有芳草能够在美丽的表象下看得见残酷的真实。芳草清醒地悲伤着,清晰地看得见他们相处最后的日子在一天天地到来。
田野很平静地照常生活,看书,设计图纸。钟点工说,每天他有大半时间是待在书房的。芳草也越来越喜欢书房,饭后总是泡着两杯茶,和田野相对而坐,下盘棋,打一局扑克,然后帮田野整理他的资料。他规定有一沓东西不准动。芳草好奇,终于一日趁他不在时去偷看。那是厚厚的几大本日记,看了其中的内容后芳草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,连气都快喘不上来。(原标题:恨未同生——未完)